韩使告退，之前因为有外臣觐见，所以缓和的局面，再度僵持了下来，魏击待韩使刚走，脸就立刻阴沉了下来，刮了下方右席之首的吴起一眼，一声冷哼之后，就直接起身离开了。
有魏候击在，众臣方才敢于放肆，如今魏候击离开，列座众臣又哪还敢再在此地久留，难道就不怕吴起愤而杀之么，要知道，如今魏国民间，西河郡守吴起的故事，可是早就疯传许久了。
想当初，吴起尚乃布衣贱民之时，乡邻耻笑于他，他都敢愤而杀三十余位耻笑他之人，此刻，吴起贵为西河郡守，魏国武将之首，列国驰名，诸侯希求，谁又能保证其不会再度如旧事般，将众臣屠戮一番？
因此，魏候击前脚刚走，列席众臣亦是赶忙退却，唯有公孙座离席之后，来到魏相田无择身旁，站立等候。
吴起今年已年逾半百，已经到了知命之年，可其身边，却空无一人，唯有数十位寺人，正在垂首躬身，默默的收拾着旁边的案几。
吴起已如此老迈，可其对面魏相田无择，却还不胜吴起，田无择此时，早已老迈腐朽，古稀之年都已过去三载，周身上下，皮肉松弛，脸上斑纹，亦是如夜空般，星星点点。
不过就算如此，吴起看着田无择，心中也依旧有些羡慕，人啊年纪一大，心里的志向，自然就会多少屈服于现实，哪怕如吴起这等才具绝世之人，到了如今这般年龄，心中亦是有些舔犊之情。
举着酒爵，吴起两眼无神，愣愣的望着对面，心中之思绪，却早已飘到了远远的东方鲁国，那里葬着他的爱妻……
那个女人，爱了他一生，无怨无悔，那个在吴起穷困潦倒，艰难困苦之时来到他身边的女人……
人们都说，一个男人，前半生最爱你的女人，是你的娘亲，而后半生最爱你的人，是你的妻子，为了自己的志向，吴起连娘亲最后一眼都未能看到……
为了自己的志向，那个女人抢夺自己佩剑之时，吴起依旧没去阻止……
俗话说，贵人多忘事，统兵几十载来，吴起他面前，死过的自己人，死过的敌人，数不胜数，多少惨烈之景，吴起都已忘却，可只有她身死的场景，至今依旧烙刻在吴起的心头，从未曾忘却……
身处浊世，尔虞我诈，阴谋暗箭，无可避免，如今，自己妻子的名谓，吴起早已忘却，可她的话，吴起却时常想起，那个时候，总是在夜半无人之时，陪伴吴起的，除了兵书竹简，列国地形图，也就只有那块早已无数次被汗水浸透的绢帕了……
吴起举起酒爵，一饮而尽，眼中再次酸涩了起来，可吴起却将左手，藏在案几之下，死死的攥紧，用指甲狠狠的掐入肉中，用疼痛来转移自己的心神。
她很爱笑，哪怕吃着野菜，喝着稀薄如水的菜粥，依旧笑颜如花，正如她爱说的那样，起啊，人好不容易来到这世上，愁也是一天，乐也是一天，干嘛要用自己的忧愁，来面对这美好的一天呢……
男儿有泪，不轻弹，印象中，吴起记得，自己虚度五十载来，打从记事开始，只哭过三次，一次父亲过世之时，一次娘亲过世之时，一次，离开鲁国，给她最后扫墓之时。
她死的时候，吴起并没哭，因为，吴起想让她走的更开心些，更放心些，直到在吴起怀中死去，她都念叨着吴起，担心他读书专注，忘记吃喝，照顾不好自己……
夫君啊，你要多笑一笑，等我离开以后，不要再变回以前那样了，我娘曾经说过，再长的布，只要每天编织，总有能织完的时候。
我知道，我的夫君，要做大事，要做很大很大的事，可事情都是一步一步来的，走的过快，会很容易出错的，就像织布一样，慢工出细活。
屈指算来，她离开自己，已经有一二十载了，吴起嘴角微微扬起，可马上又冷了下来，现在，自己从未忘记过吃喝了，哪怕再忙，哪怕身处战阵，依旧从未忘过……
只是，自己真的学不会怎么去笑啊，你要是能再教我一遍，那该做好……
“老师，您腿脚不好，久坐之后，会有些麻木，座搀您起来，活动活动吧。”对面的吴起，情况如何，公孙座可没空顾虑，他的心神，全在祖师田无择的身上。
给师祖问诊过的方士，可是说过，师祖如今年岁大了，气血不畅，久坐之后，很容易出状况的。
公孙座的心神在田无择身上，可田无择此刻的心神，却一直牵挂着对面的吴起，经韩国再度联军之后，眼前之局，可又是不同了。
魏国此时，可不是内斗的时候，局势转紧，吴起这名绝世名将，自然而然，就显得重要起来了，此时不同往日，眼前之事，还是先要与吴起这位名将，关系缓和为好。
“你先退下吧，老朽还未到那个地步，况且……”田无择朝对面吴起之处看了看，继续说道：“况且老朽还有些琐事，要处理一二。”
公孙座顺着祖师田无择的视线一瞧，心中暗震，不过面上却未显，拱手下拜道：“那座就等候在殿外，师祖归去之时，传寺人去殿外召座就可。”
说完，公孙座就头也不回的离去了，公孙座可没那么大的度量，被吴起当着那种局面之下，再次欺辱，他个宗室贵胄，要是还能忍耐下去，那就不用去学儒学了，干脆转投道家好了。
先贤孔子曾云：以德报怨，何以报德？
公孙座身为儒家士子，又乃宗室贵胄，自然不会忍下这口气来，不过，祖师有命，公孙座也不好违抗，只能先行退下，来个眼不见心不烦。
公孙座退却之行，乃是含恨而行，步伐之声，自然不小，加之之前言说，公孙座亦是未有刻意减弱，对面的吴起，早已被惊醒之下，心神转回。
望着公孙座疾步离去的身影，吴起微微点头，心中暗赞，局势不同，心情有异，对事物的看法自然不同，公孙座此人，虽说在吴起看来，有些小人行径，可眼下观之，不得不说，公孙座的身上，还是有些长处的。
最少，尊师重道方面，公孙座就做的还行，从此可知，哪怕公孙座秉性再如何低劣，亦不会是那万恶之人……
心中看法变动，吴起立刻觉察到，随之，再次举起酒爵，待寺人倒满酒水之后，复又饮尽，心中自嘲起来。
吴起啊吴起，什么时候，你也如那庸人一般，以点盖面的看人了？难道你忘了，好心做恶，更加可恶了么……